第308节
  陈奇瑜官场混迹这么多年,对大明官僚的本性的了解可谓入骨三分:这帮官僚一个个人精似的,自己不做事,绝不允许别人做事,无论碰到何事,总是胡乱骂一气。
  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中做事,杨嗣昌居然还没有疯掉,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陈奇瑜在心里默了好几遍,缓缓说道:“杨阁老,在下有个提议,初期时,不要指望银票挣钱,放开钱庄任官员汇兑,待半载之后,官员们习惯了银票,再提高发行量,降低本金率。”
  陈奇瑜的话音刚落,范永斗和李多义就接口道:“陈大人此法甚妙,我等赞同。”
  杨嗣昌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已经忍了大半年,本辅有耐心等下去。待官员普遍接受银票后,军饷就可以着手用银票来发放。”
  陈奇瑜、范永斗和李多义听闻后,禁不住鼻子里冒粗气,激动万分。官员的俸禄并不高,一年下来,也不过两百多万圆,而军饷则足足超过六百万圆,占了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强。如果银票真能成功应用至军队中,那么一些依托军队生存的商家则理所当然地会接受银票,银票的发行量恐怕会超过两千万。最保守的计算,本金率若为五成,朝廷就可以白白获利一千万!这可是半年的财政收入!
  杨嗣昌接着说道:“这是第二步。第三步,本辅准备在宣大、蓟辽全面推广商屯,不再由朝廷直接组织人手运送粮草至前线,而是用银票作为支付手段,选取有实力的商家运送粮草至军队。”
  有实力的商家,这不是在说范家和李家么?更何况,这一块的推动,足以将银票深深地植根于民间之中,对银票的推广可谓好处多多。
  范永斗和李多义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心里暗道:皇商这顶帽子,用处太大了!
  最终,杨嗣昌慨然道:“完成了上述三步,朝廷就有了足够的实力要求林纯鸿做出让步,允许他的票据和金票与银票自由兑换,这就是第四步!”
  第五百八十三章 步步推进
  要说,北京的气候并不让人愉快,春天时,漫天的风沙吹个不停,冷飕飕的,人的耳朵里、脖子里,甚至灶台上、铁锅里,全部灌满了沙子,让人苦不堪言;夏天时,北京奇热无比,丝毫不亚于闷热的湖广;冬天时,北京又奇冷无比,若无要事,甚少见到出门的人。
  唯有秋天,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非常适宜。
  然而,崇祯十一年的秋天,显得有点诡异。先是杨嗣昌一连月余不曾露头,也不知他在捣弄什么事,正当官员们准备就杨嗣昌怠政上弹章时,京师里忽然增设了四家源丰钱庄的分号。
  官员们当然知道源丰钱庄乃晋商范永斗所开,他们一时议论纷纷:一家分号就够了,为何还要开四家?难道京师的钱这么好挣?
  正当他们疑疑惑惑时,朝廷突然发生了巨变,朱由检突然同意户部尚书程国祥的辞呈,马上任命陈奇瑜为户部尚书。
  朝官们瞠目结舌,不知朱由检发了什么疯,要让陈奇瑜代替程国祥掌握帝国财计。
  虽然疑惑,但还不至于激烈反对。毕竟,皇上虽没有直接任命阁臣的权力,但各部尚书的任命权还是紧紧抓在手中的。朝官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拿着陈奇瑜当年招抚失据的往事加以反对,也没有惊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在他们心目中,陈奇瑜确实是个识趣的人,因为他一上台,就马上宣布,九月十五按时发放俸禄,而且还补足以前所有的拖欠款项。
  此令一经公布,朝廷中充满了溢美之辞,甚至送给陈奇瑜“大明财相”的美称。
  到了九月十五,官员们兴冲冲地领到了他们的俸禄: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纸张!
  官员们一下子傻了眼,一些性急的,开始破口大骂?
  ??“狗日的陈奇瑜,居然拿着一张张废纸来糊弄我们?耻辱!耻辱!”
  愤怒的官员们差点掀翻了桌子,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发放俸禄的小吏大声呼叫:“这不是废纸,叫银票,与金票是同样的玩意儿。若是各位不愿意持有银票,可至源丰钱庄兑换成同等面额的大圆!”
  大部分官员根本不信,正待闹下去,哪想到一些早已听到风声的穷官捏着银票就往外冲,直奔向源丰钱庄。
  准备闹事的官员们转念一想,觉得先去兑换试试看,若不能兑换,再来寻陈奇瑜的晦气。
  于是,绝大多数官员纷纷涌向源丰钱庄。在路上,他们赫然发现,大街上出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马,手提着铜锣,正在大声叫嚣:“银票可用来交税,可用来购买货物,任何人不得拒收,否则,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投入大牢……”
  当这些官员奔至源丰钱庄时,又发现,门口居然站着几个伙计,正手持着银票大声讲解,对银票进行宣传。
  京城里的金票已经非常普遍,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非常容易知道银票是什么玩意。不过,他们并不在乎银票是何人弄出,背后蕴含着什么。
  他们唯一在乎的是,银票能不能在源丰钱庄兑换出大圆!
  让官员们大松了一口气的是,源丰钱庄来者不拒,只要想兑换,皆爽爽快快地兑换成大圆和铜钱。
  九月十五的一天,京城就在这样的喧闹中度过。到了晚上,源丰钱庄的伙计们经过紧张的核帐,将最终的数据交到了杨嗣昌手中。
  杨嗣昌接过数据一看,笑道:“总计发出三万五千六百二十圆银票,兑换三万四千五百一十圆,只有区区一千零一十圆尚未兑换!”
  范永斗抚摸着额头,长舒了口气,道:“开局不错,我还以为银票都会全数回收呢!”
  杨嗣昌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说道:“时间时间还长着呢,却看明日如何……”
  第二日一早,宫门刚打开,通政司送奏章的小吏、出宫采买的太监犹如泾渭分明的两道洪流,各行各道,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当奏章摆在朱由检的案台上,朱由检一看,全是痛骂杨嗣昌和陈奇瑜的奏章。有的痛斥陈奇瑜多此一举,劳民伤财,有的痛斥杨嗣昌独断专行,如此重要的、涉及国计民生的钱钞发行,居然不经朝议,让天下人措手不及……
  朱由检将劾章全部留中,来了个不理不睬。
  与此同时,采买的太监手捏着银票,奔赴早已熟识的店铺,购买宫内所需之物。他们付款时,无一例外地掏出了银票。商家们有心拒绝,但在如狼似虎的太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接受了银票。
  待采买太监离开,绝大多数商家立即命令伙计至源丰钱庄,将手头的银票兑换成大圆。有的甚至将银票兑换成大圆后,又至邦泰钱庄兑换成金票或者票据。
  这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邦泰钱庄的金票和票据已经运行多年,根深蒂固地植入了百姓的心中,其信誉非源丰钱庄的票据或朝廷银票所能比。
  还有一些阴毒的商家,拿着银票至竞争对手处采买货物,准备待竞争对手拒绝后,马上前往官府举报,算计对手。
  做生意的,哪有不精明的,马上识破了对手的诡计,爽爽快快地接受银票,然后马上至钱庄兑换。
  如此几日,形形色色的人围绕着银票,上演着各类故事,虽然有点纷纷乱乱,但京城百姓好歹知晓:市面上出现了朝廷发行的银票,可以在源丰钱庄兑换成真金实银的大圆。
  杨嗣昌的突然袭击,打了朝官一个措手不及,避开了繁杂的讨论环节,甚至还有可能瞒过了荆州的耳目,强行推动了钱钞的发行。
  而且,杨嗣昌、陈奇瑜的施政水平非同一般,在范永斗和李多义等行家里手的帮助下,先在京城试点,几乎没有起任何风浪,就让京城百姓接受了银票的存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算得上初战告捷!
  杨嗣昌征求范永斗、李多义的意见后,正准备依托源丰钱庄,将用银票发放俸禄及宫廷采购推广至山东、北直隶和山西三省时,范永斗突然汇报:至源丰钱庄将大圆兑换成银票的人越来越多,短短三日内,银票发行量居然超过两百万圆,离今年发行量目标二百五十万圆仅仅只差几十万!
  杨嗣昌大惊失色,立即将怀疑目标指向了林纯鸿;“难道是林纯鸿捣鬼?”
  陈奇瑜和李多义也是这个看法。李多义本来就有点信心不足,想到此节后,脸色灰败,叹息道:“若是林纯鸿出手,前景堪忧!”
  范永斗眉头皱成了川字,沉思半晌,方说道:“若真是林纯鸿捣鬼,他兑换这么多银票干什么?对我们有影响吗?”
  李多义撇嘴道:“这还不简单?他拼命兑换银票,是想诱使我们降低本金率,增发银票,待增发到一定程度,他突然令人挤兑,我们拿不出这么多真金实银,银票岂不是被搞臭了?”
  范永斗舒了口气,慨然道:“关键点就在于诱使我们降低本金率!只要我们守住八成,林纯鸿就是兑换再多,又能奈我何?”
  范永斗点透了关键点,杨嗣昌和陈奇瑜频频点头,道:“此言有理。只要我们不急于求成,任何人都拿我们没办法!”
  李多义道:“我们能想得到,林纯鸿发行金票多年,如何想不到这点?难道他有别的用意?”
  范永斗缓缓道:“有没有别的用意,我不知道。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容我调查一下兑换者的身份及银票的流向再说!”
  范永斗老成持重,得到了杨嗣昌和陈奇瑜的赞同。范永斗遂集中精兵强将,调查银票的流向,这一调查,方才发现,兑换银票者压根与林纯鸿没有任何关系,纯属民间自发。
  之所以兑换者如此多,无他,商人投机耳!
  商家的头脑总是最灵活的,也是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这帮商家眼睁睁地看着金票流通多年,早已知晓钱钞发行中的弯弯道道。
  当他们看到源丰钱庄对银票的兑换来者不拒后,判断朝廷一定有足额的本金,他们立即发现了新的商机:运送大圆!
  这个生意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杨一仁以前就利用邦泰钱庄做过这号生意,并且因此得到了林纯鸿的赏识。
  很简单:北方一直不太安稳,邦泰钱庄的势力并未渗透至北方,源丰钱庄的票据生意覆盖面也不是太广。多方面因素,导致北方的大圆、铜钱运输是件相当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
  现在有了银票,又可以在任何一家源丰钱庄进行兑换,这帮商家自然学起了杨一仁,做那几乎稳赚不赔的生意。
  了解其中的原因后,杨嗣昌等人喜不自胜,一片欢声笑语。
  杨嗣昌又一次强调道:“无论怎么样,今年最多只能发行两百五十万,要守住八成本金率的底线!”
  这点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陈奇瑜见形势一片大好,若有所思,道:“看来,银票倒是顺应了大明北方的形势。因势利导……现在,我终于明白,林纯鸿为何搞出了这么多新东西,而且还被百姓所认可,原因非常简单,因势利导耳!”
  第五百八十四章 行知学刊
  ;枝江古称丹阳,初为南郡十八县之一,历史变迁,后又隶属于荆州府。战国时,枝江、江陵等地是楚国的统治核心,人烟阜盛,经济繁荣,在全国算得上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地,几乎与秦国的关中、齐国的淄博等地相提并论。
  然而,当历史慢慢滑过两汉、三国、两晋时,枝江不复当初的荣耀,与湖广一道滑入平庸之中。
  个中理由,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不过,一些有识之士认为,湖广的条件不错,人烟阜盛、土地广阔肥沃、水运发达,地处长江出川的咽喉,只要摆脱制度羁绊,趁势崛起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当林纯鸿强势主理湖广北部后,全力恢复粮食生产,将“苏常熟天下足”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同时,林纯鸿大力种植棉花,并依托丰富的棉花资源发展出规模庞大的棉纺织业,织物顺着长江、运河、大海远销至江南、中原乃至海外,成为湖广赖以富裕的支柱行业之一。
  并且,湖广西部拥有无以伦比的森林资源,让江南、中原地区羡慕不已。林纯鸿也依赖着丰富的木材资源,铸就了发达的木材业和内河造船业,与棉纺织业一道,成为湖广的支柱产业。
  产业的繁荣,带来的是文化和思想的繁荣。
  行知书堂坐落于枝江,近期由于大规模推广实学,几乎执全国文化与思想之牛耳,成了大明首屈一指的文化思想繁荣之地,无数的士子对枝江顶礼膜拜,千里迢迢地奔赴枝江。
  与士子奔向枝江相反的是,无数的快马将行知书堂出版的《行知学刊》送往全国各地。
  行知学刊创办将近十年来,已经形成了格物、经济、儒学三类。格物一类,容量最为庞杂,什么地理、天文、工程、数学、医学等等?
  ?部包含在内。至于经济,则来源于“经世济民”一词,成为了专门的一类,专门研究货币、流通、生产、销售等等规律。
  经过将近十年的发展,行知学刊从刚开始的无人问津,已经发展成为荆州官场的必读物。
  最初,荆州官场读行知学刊,是因为林纯鸿每期必读。读着读着,倒从里面吸收了不少真知灼见,将其列为每月必读之物。荆州官场读行知学刊成风,那么,一些敏锐的商人也开始读行知学刊。
  书嘛,只要读,就有收获,更何况是行知学刊。一些商人从格物之类中,很轻易地知晓技术的发展进度,对投资方向有了清晰的思路。比如,崇祯七年时,荆州商人贺仪铭偶尔见到《论陆地交通》,大感兴趣,一番调查后,觉得培育重型挽马有利可图,立即投入重资,招募育马师,从大食、西洋及蒙古草原引进马种培育重型挽马。
  贺仪铭的运气不错,不仅培育出合格的重型挽马,还正好与林纯鸿着力推广重型四轮马车契合。贺仪铭的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马场不停地扩大,近期还至朔州租了五万亩的草场,一举成为荆州最大的马商,而且还是荆州军最大的民间供货商。
  贺仪铭仅仅通过培育重型挽马,就成了荆州首屈一指的商人,着实让人羡慕。这就是读行知学刊的好处。
  另外,敏锐的商人们还从行知学刊揣摩荆州的政策动向。
  郑梦帆显然属于敏锐的商人之列。现在,他的面前就摆着最近一期的行知学刊,经济学类有一篇文章《工坊的布局与发展趋势》深深地吸引了他。
  这篇文章乃马世奇所著!马世奇本身就是武昌府总管,郑梦帆自然一字一句地揣摩。
  马世奇认为,工坊的布局受到政治和运费的影响,从长远看,运费占决定性因素。比如,荆州境内并无大规模铁矿,也无煤矿,埿,却发展出大明无以伦比的炼铁、铸造、锻压等工坊,主要原因就在于政治。然而,政治虽对工坊的发展有影响,但最终还会让位于运费。
  运费在布局中发挥主导因素,外在表现方式有两种,第一种就是工坊靠近原材料产地。比如,冶炼钢铁、棉花纺织、炼焦等等工坊,由于铁矿石、棉花、煤炭等原材料运输费用过高,工坊必然靠近原材料产地。第二种就是工坊靠近市场。一般而言,这类工坊生产出来的产品一般难以运输,或者运输费用相当高,如造船工坊、锻压、铸造、马车制造工坊等等。
  马世奇最终得出结论,如果某地既有原材料,又有发达的水运,离产品市场又近的话,迟早会发展成为新的工坊中心。
  马世奇根据结论做了一些推论。
  首先,荆州的钢铁冶炼会急剧萎缩,逐步向大冶移动。马世奇相当看好大冶的未来,认为大冶会成为大明首屈一指的钢铁制造中心。从水运来看,大冶位于长江边,交通相当方便;从原材料来看,大冶境内有丰富的铁矿、铜矿资源,而且萍乡的焦炭可以方便地通过赣水运送至大冶;从市场来看,大冶靠近武昌府,可以通过长江将产品方便地输运至荆州和江南。
  马世奇还认为,除了大冶这个钢铁中心外,在广州也会兴起另外一个钢铁中心。这与广州靠近海南和安南的锦普,又有庞大的海外市场有关。
  其次,马世奇判断,江南的棉纺织业最终将整体性衰弱,最终让位于湖广。江南本不产棉花,所需棉花均从两淮运至。仅从这点来看,江南棉布的成本就比湖广高。而且,在湖广基本上都采用水力纺织,而江南水流平缓,很难找到合适的水车点,湖广的成本要比江南低不少。
  郑梦帆读到这里,悚然一惊,难怪江南最大的棉布商李多义最近与朝廷勾勾搭搭,看来,原因就在这里了。江南的棉布成本已经比湖广高不少,而且质量也不如湖广。
  可怜可叹,李多义一味埋怨湖广抢夺了他的生意,只会怨天尤人,不知从根本上考虑原因!
  郑梦帆又紧紧地抱起了行知学刊,看得更为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