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姜小乙心道,你想说,我还不急着问了。
  “余堂主别急, 我们兄弟来这,主要是想为吕家姐弟讨个公道。以你们青庭帮在丰州的势力,不至于非要那么小小的一块地吧,究竟为何如此欺压他们?”
  “这……”余英顿了顿, “此事的确事出有因, 我们青庭帮与吕家无冤无仇,是另有人想让他们离开丰州, 逼着我们做的。”
  姜小乙:“还有人能逼迫青庭帮?”
  余英苦笑一声,道:“在外人眼里, 我们青庭帮在丰州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可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 丰州真正的当家从来也不是青庭帮。”
  姜小乙心中一亮, 似乎明白了。
  余英接着道:“我们每年都要往虹舟山上送三万两银子,还要包他们全山的衣食用度,少一钱,来年就别想好过。”
  姜小乙:“你们还要给天门上贡?”
  余英道:“当然, 丰州上上下下的地头帮会都要按帐目年年向虹舟山递份子钱,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我们青庭帮一家独大,这银子基本全部落在我们头上了。”
  姜小乙:“是天门让你们逼吕家姐弟离开丰州?是何原因?”
  余英道:“二位英雄可能还不知道,吕家姐弟的爹吕顺与拳宗姚占仙曾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后来结了仇。”
  姜小乙:“到底多大的仇,人都死了,还要为难他两个孩子。”
  余英回忆道:“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旧怨了,据说两人是因为前任门主的女儿产生了争执,后来他们比了一场武,是姚占仙获胜,娶了月夫人,吕顺则被逐出天门。可惜吕顺一介武夫,也不会做生意,日子过得拮据,所以他每年都上虹舟山挑战姚占仙,其实就是去要点银子。姚占仙本不想管他,但是月夫人念及往日情面,坚持让他上山,姚占仙这才应允。”
  “这……”姜小乙恍然,“原来是情债吗?”她摸摸下巴,嘀咕道:“一年一度,堪比鹊桥相会啊。嘿嘿,也怪不得姚占仙这么大火气。”
  “非也。”余英摇头道,“其实月夫人在与姚占仙成亲后第三年就病逝了,但姚占仙依然履行了对她的承诺,直到今年。现在吕顺死了,他也无需再忍了,想把眼皮子底下彻底清干净,也是无可厚非。”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黑道,就这么怕天门?”
  余英无奈道:“说什么黑道,也不过是买卖人,只要是买卖人,就不得不学会向人低头。好在我们帮主领导有方,整个丰州,需要我们低头的也只有这一处。天门弟子武功高,远胜市井帮派,而且他们在虹舟山驻扎两百余年了,根基比我们深太多,我们上贡,一来买平安,二来也讲求个辈分。”
  姜小乙一字一句听得都很认真。
  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喜欢收集零散的消息,从前她走江湖,也都是从这些边边角角入手,她觉得这样更容易接近真相。
  可一旁的肖宗镜听不下去了,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时间紧迫,他们必须直切核心,快点打探军饷的消息。
  他没有打断姜小乙,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
  姜小乙瞬间察觉。
  她话锋一转,幽幽道:“不过,想必以贵帮今年的收成,区区三万两银子,应该不放在眼里了吧?”
  余英顿了顿,声音放低。
  “英雄这话如何讲?”
  姜小乙手往桌子上猛地一拍!
  突如其来,不仅余英,给肖宗镜都吓了一跳。
  姜小乙厉声道:“能看出我们不是普通人,算你有点眼力!我不是诈你,你最好还是趁早交代,免得招来更大的麻烦!”
  余英语气不变:“二位英雄想让老朽招什么?”
  姜小乙:“还装傻,你们青庭帮最近是不是发了笔横财!”
  余英叹气道:“横财没有,横祸倒是有一堆。”
  姜小乙:“如何讲?”
  余英抬眼,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眸子在姜小乙和肖宗镜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神色肃穆,缓缓发问:“在这之前,老朽想问问二位,究竟是哪一路的英雄?”
  姜小乙冷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打听我们的来路?”
  余英面无表情道:“有一句话,老朽想先告诉二位。老朽在此与二位谈论这些事,不是因为二位武功高强,能随时要了我的老命。请二位不要小瞧了老朽。我余某人虽不会武功,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钱帮主待我有知遇之恩,此生难报。区区贱命不值一提,二位若不信,大可动刑,看看能不能从余某这张嘴里撬出些什么。”
  一番话平平淡淡,却听得姜小乙烦心不已。
  江湖里最怕的就是这种人,看似软弱可欺,实则跟头倔驴一样,软硬不吃,完全不转弯。
  见他们没说话,余英接着道:“二位若真想从老朽这问出点什么,至少得让老朽知道,你们打哪来。”
  姜小乙刚要说话,肖宗镜忽然道:“可以。”
  肖宗镜也不多语,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打那来。”
  余英抬头看了看天棚,再回眸时,肖宗镜已经站起身,来到他面前。他高出他一头还多,垂下眼眸。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来对地方了。”肖宗镜可比姜小乙直接多了,开门见山——
  “军饷在哪?”
  余英周身一紧,心说他们果然是为这个来的,口中道:“抱歉,这老朽不知。”
  肖宗镜道:“是真不知,还是在跟我讲帮派义气?”
  余英不语,肖宗镜的手掌压在余英的肩上,缓缓道:“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会接着查。一旦我查出这案子与你们青庭帮有关……”肖宗镜停了片刻,声音又沉了几分。“你信不信,不管钱帮主人在哪里,不管你们有多少个兄弟保护他,我都能挖他出来,活剐了他。”
  他口中还有残余的酒气,神色平静,却气势逼人。余英脸颊滚烫,他自诩胆量不输任何习武之人,可此时却被面前人四平八稳的话语压得气势全无。
  肖宗镜直起身,又道:“你们已铸成大错,切不可错上加错,祸及满门。”
  他的手一松,余英顿感肩膀上挪开一座大山,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他自然也明白肖宗镜口中“打那来”的意思,双手抱拳,朝肖宗镜深施一礼。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二位大人请恕罪,但老朽并未说谎,青庭帮连半点银子和粮草也没有见过。”
  姜小乙眼中精光一闪,敏锐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没见过银子粮草,那见过什么?”
  余英眼皮子耷拉着,明白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不如顺势而为。
  他心下一横,说道:“见过随行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肩膀一僵,那一瞬间,她察觉出身旁之人已在震怒的边缘。
  这冰冷的杀意连不会武功的余英也察觉到了,他连忙道:“大人!人绝不是我们杀的,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劫朝廷的军饷,我们也是被迫无奈啊!”
  姜小乙:“被迫何事?”
  余英:“上个月初六,有个人找到我们帮主,让我们挑二十个可靠的兄弟,在初八这天帮他办件事。”
  姜小乙:“什么人?”
  余英:“不认识。”
  姜小乙讽刺道:“不认识就帮?你们青庭帮还真是好差遣,谁都能让你们办事。”
  余英叹气道:“那人武功高强,而且他知道我们帮主是个孝子,事先挟持了帮主的母亲。帮主原将老夫人藏得很好,连我们这些帮内的弟兄都不知道住所,他竟然能查到,可见是有备而来。”
  姜小乙:“他让你们帮什么忙?”
  余英:“当时他只说埋东西,他给了我们一个地点,让我们当夜亥时前去,不能早也不能晚。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地上数十具的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劫匪不在?”
  余英道:“不在,军饷也都被运走了,想来他们可能人手不够,或者赶时间撤离,才让我们去掩埋尸体。那些官兵死状离奇,脸上都变成了绿色,面目狰狞。我们虽走黑道,却也觉得这事诡异邪门,都当是撞了鬼,匆忙埋了人就回来了。”
  姜小乙:“脸变绿色?难道是中毒?”
  余英:“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又问:“找你们的人样貌如何?多大年岁?”
  余英道:“他没报家门,不过看样子肯定是混江湖的,年龄大概三十几岁,气质阴郁,肤色惨白,身上带了一把刀。”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人的眼睛很奇怪,总是半闭半睁,像没睡醒一样。”
  姜小乙默默记下这等形容,又问道:“官兵的尸首埋在哪?”
  余英顿了顿,摇头。
  “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姜小乙蹙眉道:“什么意思?”
  余英:“若是二位没听够,就请去总舵找我们帮主吧。”
  姜小乙:“你不是怕我们对钱啸川不利吗?为何还主动要我们去见他。”
  余英:“二位大人是为了劫案而来,我们青庭帮也不想替人背黑锅,当替死鬼,能与帮主当面解释清楚,总好过误会。”
  姜小乙冷冷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埋尸地点,为何还要费事让我们去见你们帮主,是事情太大自己做不了主,还是另有什么想法?”
  余英只摇头,不回答。姜小乙还是觉得奇怪,可接下来不管她再怎么问,余英就像是扣了壳的蚌,说什么就是不再交代了。
  姜小乙还想再使点招,肖宗镜却松了口,让余英给出钱啸川的位置。
  余英告诉他们总舵地址和接头暗号,又写了封书信。
  “将此信交给帮主,他一定会配合二位。”
  姜小乙收了信,与肖宗镜一同步出大堂。
  已是四更天了,外面只剩下整理东西的人,见他们出来,纷纷立到一旁,不敢说话。
  余英将他们送出赌场,问道:“可需叫人陪同二位前往?”
  肖宗镜:“不必,牵两匹马来。”
  一名喽啰牵来马匹,二人骑上马,匆匆离去。余英看着他们的身影,满目忧虑。他身边上来一个拿着扫帚的手下,正是娄淄,他刚刚留了下来为的是看个后续,见铜花双侠就这么走了,颇为不甘。
  “余爷,就这么放了他们?”
  余英:“不然你去拦?”
  “这……”娄淄挠挠头,赔笑道:“小的哪有这么大本事,不过总舵高手多,刚刚徐堂主和王堂主已经先行一步去总舵报信了,帮主定可以帮我们出这口恶气!”
  余英不耐道:“牌子都快让人摘了,还出恶气!你们什么时候能动动脑子!”
  娄淄唯唯诺诺地点头。
  “余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余英淡淡一笑:“朝廷的人。”
  “朝廷?”娄淄一惊,随即又奇怪道,“丰州的官府向来软弱,也颇给我们帮派面子,他们怎么这么横啊……”
  余英累得眼中血丝密布,道:“官府看起来‘软’,源于他们要跟我们一起赚钱。现在‘横’起来,则是因为有人踢到铁板了。”他冷冷道:“你记着,不管朝廷看起来多么腐败可欺,也不是民间组织可以硬拼的。一旦真交手,你就会发现这纯粹是以卵击石的找死行为。”
  娄淄听完,心中一阵后怕:“那这次到底谁得罪了他们,岂不是倒大霉了?”
  “哼哼,那也说不准。”余英精明一笑,抹了抹自己的八撇胡。“我们青庭帮不过是想多赚点银子,快活度日,所以才需要在制衡之中求生存。但如果有人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快活,而是有更凶狠的目标的话,那他们就脱离了‘民间组织’的范畴,行事也就不再受种种约束和限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