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螟蛉(四)
  九条龙与张胖子俱为整齐王的小弟,两营屯扎在吉阳关北路。郧阳小小一隅,流寇有若沙聚,实力强的自可占得好地段,而如他二人这般,不过三四千兵马的,就只能安营在这较差的地方。
  刘哲虽为闯营头面人物,但短时间内也归置不出什么更好的地方以供赵营盘桓,且在高迎祥没有明确表态前,赵当世在营中的地位还是个未知数。赵当世能体谅刘哲的苦心,也没和韩衮抱怨什么。
  韩衮一路上都在观察赵当世,他是闯营中一等一的好手,骁勇善战,极受高迎祥与刘哲赏识,眼界自也高于常人。赵当世原本籍籍无名,只靠运气拿了曹文诏首级,旁人佩服,他可不佩服。大丈夫挣功名,就得一刀一枪拼出来。闻这姓赵的一直跟在刘宗敏身后,不过捡了个漏子,侥幸罢了,不值得买账。
  他不是陕豫一带人,而是辽东的逃兵,还是宁远中左所大兴堡的夜不收,军事素质很高,受不了上官压榨才逃亡出来。从关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了山西,正赶上崇祯五年闯王等为乱晋中,遂入了伙。此后战功卓著,硬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成了刘哲最为倚重的悍将。
  因在边关擅长马术,也算是一个夜不收的小总旗,加之天赋使然,韩衮对于骑兵的运用能力很强。高迎祥也喜欢用骑兵,“三堵墙”战术屡试不爽。韩衮在这里实在是如鱼得水。
  这次来接应赵营,除了带路,他还背负一个任务,就是窥测赵营虚实,评估其实力高低。通过仔细观察,赵营的情况既有在韩衮预料之中的,也有出乎他预料的。
  预料之中的。首先,赵营规模不算大。根据经验掐算,五千上下。这放在遍地近万乃至于数万的流寇中算少了。不说闯营,就扫地王、闯塌天、蝎子块,每营从南直隶撤来,都是减员严重,可各自还是有着二三万人马,单看下一个级别的整齐王、黄龙、张妙手等,也有近万人。论兵数,赵营只能和九条龙他们放在一起。
  再者,赵营多步军,少马匹,也是流寇中常态。时下陕西、河南等地官马、民马大多为流寇们搜括一空,固然为数颇众,可这类战略物资,大多被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几个大寇掌握,寻常小寇并没有多少骑乘,若有,也会被抢掠了去。昔日初见张雄飞时,其对赵当世的八匹马都起了心思,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也是那些老寇战斗力强横的一个重要因素。赵当世从李自成那里得了五百匹马,而后又沿途搜罗了些,林林总总大概有个六百匹,马军司一人三马。这种数量在韩衮看来,自然不足一晒。
  预料之外的。首当其冲就是赵营的火器。自打在高杰那里捞了一笔后,赵营的火器就足够完全配置一个单纯的火器司,而后也是不断抄掠各地武库,至当下,大概有鸟铳五百支,虎蹲炮五尊,佛郎机六座,其余抬枪等等各式炮铳也有好些。这数目,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韩衮估计,就扫地王营中,恐怕也没这么多火器。
  其次,赵营兵士的精神面貌着实令人吃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外观上。流寇间,弱肉强食,单只看自家,亦是同理。只要是营中的杂牌、非嫡系,那待遇方面与嫡系老本部队真个可用天差地别来形容。赵当世等在李自成的八队中对其前中后三营的观感非常直观,更别提那些个临时抓来充当添油炮灰的老弱病残了。遍看诸营,强如闯营,也不免绝大多数是饿殍形状,仅有类似韩衮的部分骨干兵马可称龙精虎猛。赵营人少,却个个富有朝气,体态结实,浑没有半分苟且暮气之色。韩衮经历丰富,自问从辽东一直来到山西、陕西、河南等地,也从未遇见过这等气象的军队。
  光看表面,韩衮给赵营下了初步的结论:人少但兵精。
  因为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他无法对赵营进一步估量,但有这短短五个字的评价,韩衮对于赵当世的看法已完全改观,能治军如此,主帅自也非杂鱼,故从一开始视其为九条龙一流转为放在几乎与闯塌天等同阶的位置。
  韩衮这人性子直爽,看不上的人,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倘若是真正有能耐的人,也会真心存敬。赵当世不知他心中思绪,交谈中,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态度有了改变——一开始的傲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豪爽和气。
  路过坍圮破败的吉阳关后数里,连成一道的九、张二营赫然在目,韩衮一拉辔头,兜马并近赵当世道:“赵兄,你不熟九、张二人,若与他们相处,恐有些不适。”
  “此话怎讲?”
  韩衮摇着头道:“这二人生性怪僻,所好极为残忍,纵我等见之,也不忍卒睹。是以其他营头鲜有愿意与二人结营比邻者。”
  “竟有此事。”赵当世有些纳闷。流寇出身乡野,不通礼教,很多人都有残暴的嗜好,就拿川中摇黄贼来说,其中有喜欢剖人腹,用肠子将受害者本人绑在树上或是高抛婴儿,摔烂在地等等恶事的。难道这两人的行为,还能比这更加恶劣?
  正在此时,从远处奔来二人,在两人马前跪下禀道:“小人受掌盘子之命,来请二位往营西观戏。”九条龙、张胖子营中多有数丈高的望楼,想是他俩提前知悉了赵当世与韩衮的到来,所以特命人相邀。
  韩衮苦笑一声,顾视赵当世道:“说曹操,曹操到。耳闻不如目见,赵兄想不想见识见识?”
  赵当世听他说得玄,也有些好奇,说道:“二位大哥既然来请,我初来乍到,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不知这‘观戏’具体何指,还请韩兄稍作提点。”
  韩衮挥挥马鞭,先对那人道:“你去吧,就说我和赵将军马上到。”看那人走了,转对赵当世,“这二人花样百出,每次都不尽相同。他们既是特意为赵兄备下了这份表演,那想必更是别致,不同往日。”
  他说话悠然,可嘴角的苦涩都被赵当世收在眼中,自思:“倒不知这九条龙与张胖子耍什么把戏。但观这韩衮神态,想必不会是好事。罢了,先看一看,也不打紧。”纵横数省经年,赵当世也是见惯了各种场面,虽对彼方二人的邀约狐疑,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赵当世找来侯大贵与徐珲二人,把择地安营扎寨的事宜交给他们。这二人熟谙兵务,这点小事还用不着赵当世担心。简单交待几句后,赵、韩二人便带着十余骑绝尘而去。
  在大营西侧临河,有一块较平的草甸子,现在正被上百兵士围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有人瞭见赵、韩,早迎上来。他俩牵着马,被引到九条龙与张胖子面前。
  “啊呀呀,韩兄、赵兄你们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体态微胖的汉子走在九条龙身前笑道。赵当世观此人样貌,个子中上,大光脑袋,金鱼眼,当便是张胖子了。
  九条龙也随之上来见礼,两下相认,不出意料,那微胖汉子果是张胖子。这二人虽独立成营,可对闯王嫡系的韩衮还是毕恭毕敬,完全是下属姿态。
  “二位这是……”四人闲扯几句,赵当世转视嬉闹的人群,疑问。先前韩衮说过,九、张二人有好戏要演给自己看,不消说,“主角们”当在被人影重重遮挡的圈内。
  张胖子笑盈盈的,是个自来熟,热情张罗开来,拉着赵当世的手道:“赵兄初来,不知我营习俗,每逢贵客到,我与九兄都要办节目以示欢迎。”
  九条龙附和道:“这一次为了赵兄,我两个广布人马,苦苦搜寻,端的是辛劳无比,总算是找到了这几个稀罕货,供赵兄取乐。”
  “什么稀罕货?”赵当世一头雾水,越听越糊涂。韩衮则一声不吭,静立在侧。
  “赵兄一看便知。”张胖子拉过赵当世,对着人群,笑容一收,高声呼喝,“都给老子滚开,让赵将军欢喜欢喜!”
  众兵士闻声,吵吵嚷嚷着让开条道,张胖子与赵当世在前,九条龙与韩衮随后,通过空道入圈。
  目光所到,赵当世勃然色变。
  只见偌大的草坪上,立有两个大圆木柱子,柱子上拴有铁链,铁链延伸一步出去,连着的居然是两个赤身裸体的妇女。那两个妇女身上均是伤痕累累,手臂、腰腹、背肩乃至臀部一下无不是皮肉翻开,印疤交横,真可称是体无完肤。想看面部,她们却披头散发,瞧不清模样。然而不断有着脓汁血水从凌乱潮湿的毛发内渗出,可以想见,她们的面庞应该也已被摧残得血肉模糊。
  “这是,这是……”赵当世只觉一阵反胃,怒气陡生“这有什么好看的?”
  张胖子嬉笑如常,先道:“赵兄不要急,精彩的在后头。”说完,拍拍手,指使左右,“快,开始吧,让赵将军乐呵乐呵。”
  左右兵士显然早已熟稔操作程序,应声上前。赵当世惊愕地看着他们取过两个状如鱼钩的大铁钩,然后绕到两个妇女身后,强行将钩子分别硬塞入了她们的后门。那两个妇女立时发出哀彻天地的嚎叫,闻之令人心悸。
  “放!”不等赵当世反应,张胖子下达了下一步命令。
  兵士们乖巧地忙碌起来,转眼间,绑在两个妇女身上的链条被除下,但同时,那两个大铁钩连着的链条被很快绕到了柱上。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出了赵当世的认知。但见那些兵士提来一块烙红的大铁头,二话不说,突然贴到了其中一个妇女背部。只听刺耳的“滋滋”声起,白雾从血肉之躯上散开,刹那间皮焦肉烂。那妇女尖叫一声,痛楚无比。她之前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当下只凭本能,条件反射般朝外急奔出去。可那铁钩仍旧死死钩在她后边,才跨出半步,“噗嗤”一响,那妇女的肠子瞬间被拉扯了出来。那妇女如癫似狂,浑然不知,又大跨两步,那肠子青白的肠子也被带出一米多,她方才闷哼一声,栽倒而亡。身畔血水、污秽之物流的满地都是,极为惨烈。
  这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数秒,可在赵当世感觉,犹如熬过了数年。
  “哈哈哈,我这铁钩乃是特制,连有倒刺,一经塞入,绝无脱出可能。怎么样,痛不痛快?我这就叫他们招呼另一个……”张胖子眉飞色舞,看上去对自己的发明甚是得意。
  “不,不必了。”赵当世强忍作呕之意,摆手连声拒绝,再扫眼见张胖子与九条龙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时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哦?想是赵兄不喜这一套,没事儿,兄弟是贵客,除了这个,我与龙兄另外准备了好礼……”
  “是啊。”九条龙走上前接过话茬,“我手下散出百人,历尽千险万苦,好不容易在山里抓了两个孕妇,嘿嘿,不长不短,肚里孩子恰好都怀了有七八月了。”
  “如何?”赵当世看在韩衮、刘哲的面上好歹顾念着“袍泽”之谊,虽倍感恶心愤怒,可依然强压着不发作。
  九条龙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极为污秽的牙口:“赵兄不知老张的绝技,恁的厉害,就是可以事先猜出孕妇肚内婴儿情况。猜完后破肚取出验看,是男是女从无差池。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
  “住口!”赵当世双眉一竖,再也捺不住冲天的愤怒与恶心,当着数人惊诧的面孔,一拳将九条龙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