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他能有什么好处值得皇帝索取?邵良宸很轻易洞察了个明白,这趟差事下来,他有意将功劳推给钱宁,想叫钱宁顶替他,这层意思钱宁还没有说,他也还没有说,但以正德皇帝的敏锐,光是看他的奏章外加听钱宁的口述,便可以体味出来了。
  皇帝是想叫他不要退休,要留下来继续卖命!
  皇帝想要要求臣子做什么,还要动心眼讲条件,这说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其实也是很实际的事。但凡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幼稚,真去相信自己有着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威,足以令全天下的臣民无条件地景仰和服从,他便会清楚,一个臣下无可奈何之下听从他的命令办事,和真心情愿为他效力,办出事来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皇帝也可以与臣子讲条件,也可以与臣子有利益交换,这种看似纡尊降贵的作风才是明智的,比一味以势压人效果要好得多。
  尤其在皇帝想要分派的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需要臣子投入最大努力去做的时候,就更加需要讲好条件。
  但身为皇帝,不能把这种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尤其都已事关到了谋反这么重的罪,要人家直说“只要你肯替我做件大事我就饶了他”,未免太不像话。
  想明白了这些,邵良宸当即又跪下来道:“皇上,恕臣愚钝,您知道,臣只有那点微末本事,除了继续用这点本事对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外,实在没能耐做成别的什么大事儿,要为二哥求情,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只能这么求您了!”
  说完就对皇帝拜了三拜。
  皇帝不把话说透,他也不能说透,这番话外加肢体语言看似是向皇帝撒娇加恳求,其实就是郑重表了决心。
  皇帝会使出这种手段留他,当然也值得他受宠若惊,可也能从侧面推想得出,一定是有什么令皇帝认为只有他能办成的重大差事在等着他,将来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很可能要比这趟安化之行还要多得多。
  邵良宸心里清楚,此言一出,他与何菁憧憬的那些自由生活全都成了泡影,而且将来还不知会再接到多少艰难差事,不知还会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可是事关二哥一条命,这点牺牲又还算得了什么呢?能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是他们夫妻俩求之不得的了。
  正德皇帝就在跟前,一伸手亲自搀扶了他起身,却没有说话。邵良宸偷眼瞟了一下,见到皇帝年轻白净的脸上神情淡淡,隐隐带着一丝落寞,似乎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他的承诺效忠,皇帝心里也并不高兴。
  不管怎样,邵良宸此时倒是真心高兴,即使还没听皇帝亲口承诺,他也已然可以断定,二哥有救了,今天来求情是成功了,这可是巨大的成功!菁菁听说这个消息,也只有高兴的份。
  身为皇帝想要保下一个人的性命,总会是有办法的。在现今这世道,其实皇帝想保一个人,反倒比想杀一个人还要容易许多,因为总会有很多大臣乐于与皇帝唱反调,皇帝想杀谁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但保人就不一样了,即使不能明着保,还能暗着保呢。反正保下来就达到目的了。
  保下朱台涟对皇帝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至于如何去安抚其余宗室,办法就无需邵良宸去想了。
  “你原先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静默良久之后,皇帝问道。
  邵良宸心里有丝意外,又是一时没答上来。
  正德皇帝直望向他:“朕并未明言限制过你与人结交,从前你与谁都不深交,是为什么呢?只为了做个孤臣,安朕的心么?”
  邵良宸直言答道:“回皇上,臣是没机会与人深交,也不曾遇见令臣觉得值得深交的人。”
  “那这一回钱宁……”
  “臣与钱宁这一次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
  “一同出生入死……”皇帝咀嚼着这句话,“倘若没机会与谁一同出生入死,亦或是……有了机会,也是凑巧与些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同出生入死,就还是只能继续孤家寡人,连个可深交的朋友都得不到么?”
  这是皇帝在试图与他交心么?身为皇帝当然只能是孤家寡人,你想去深交一个朋友,又有谁敢轻易跟你深交啊?问题是,寻常朋友还难保有翻脸的时候呢,要跟你交了朋友,你一翻脸就把人家砍了怎办?
  见邵良宸又是一阵静默,皇帝笑道:“怎么,又不敢接话了?”
  邵良宸略略苦笑:“臣是觉得,能有机会听皇上说出这种言辞,臣受宠若惊,才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皇帝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今晚不要回家了,随朕去个地方。”
  “……是。”邵良宸很想听他就朱台涟的事说点更确定的话,可又不敢随便开口动问,只好先应了下来。
  正德皇帝兴建豹房的目的,就是逃离深宫大内的各样规矩,后宫的那些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皇帝留宿外男在豹房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喜欢的优伶戏子常会被留宿在此,不过邵良宸这位御前红人在此留宿倒还是头一回。
  在天黑之前,他托了一个家住得离东莞侯府较近的宦官下值后替他带个话给何菁,就说他今晚留宿豹房,让她不要担心。至于二哥的事进展肯定不合适请外人转告,不过他相信何菁听说了他被皇帝留宿在此,也能猜得到此事有了个好的进展。
  那番长谈之后,正德皇帝着人为他安排了下处暂且休息,后来的半天都没再跟他见面。
  直至晚膳传过了以后,天完全黑了,皇帝才差人来唤他。邵良宸十分好奇皇帝究竟想带他去干什么,据他所知,不论外间把正德皇帝的私生活传说得何其不堪,其实人家皇帝还是挺正常的,女人是手边常有,但绝没有像外人说得那么饥不择食乱七八糟,而且人家并不好男风,从没真的养过男宠,这一点比钱宁还检点呢。所以邵良宸倒不会疑心皇上对他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夜色笼罩之间,邵良宸踩着石铺小路,跟着宦官走到一处庭院,见到正德皇帝正站在院中,跟前守着两个挑灯宫女。
  “礼都免了,走吧。”皇帝说完就当先走去,邵良宸错后一步跟着。
  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皇帝忽然转头问:“朕还从未问过你,你好男风么?”
  邵良宸心里咯噔了一下:“回皇上,臣不好。”
  “真不好?”
  “真不好。”
  “那朱台涟呢?也不好?”
  “据臣所知,他也不好。”
  “如此一说,你这么着意救他,倒不是因为私情。”皇帝哈哈一笑,“那就只能是为了你那位宝贝夫人了?没想到她才认亲这点日子,便能与兄长有了深厚感情呢。”
  邵良宸暗中揩了揩冷汗:“皇上,臣有意相救朱台涟,其实是感佩他人品端方,并非为了谁。”
  “你就别解释了,惧内也不丢人。”
  “……是。”好像承认是为了老婆才讲情不大好,可人家皇上已经说得那么肯定,再矫情下去更不好,邵良宸只好认了。
  又安静走了一会儿,皇帝又问:“钱宁好男风吗?”
  “这个……回皇上,臣没有就此问过他,并不清楚。”
  邵良宸越来越一头雾水,怎么感觉皇上就像在挑男朋友?
  豹房后面这一片的结构他不熟悉,黑夜间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好像穿过了三道院子,两座不同形状的月洞门,最后来到一座垂花门跟前,宦官开了门,恭请皇帝与他走进门去。
  等穿过了门口,邵良宸一看,面前横着一条三四丈宽的街道,对街的建筑明显已不是宫廷风格,而是民居,原来他们不是“进”了门,而是出了门,是走到豹房外面来了。邵良宸十分讶异,原来只是听说皇帝时常出宫泡妞什么的,对于皇帝是不是真会私自出门他从没听过靠谱消息,眼前这还是头一回,而且……
  他回头一看,提灯宫女和宦官都留在门内,垂花门很快关闭,出门来的竟然只有皇帝与他两个。
  “皇上您……出宫一个随扈都不带啊?”
  “不是还有你吗?”皇帝瞥他一眼,“听闻你功夫极好的,难不成真遇见歹人刺王杀驾,你会撂手不管?”
  “那……自然不能。”邵良宸越来越奇怪,皇上这到底要带他去干什么啊?
  第113章 重任托付
  豹房坐落于西单牌坊以北, 距离皇城还很近, 能住在这附近的居民非富即贵, 没有什么穷苦百姓。眼下尚未到宵禁的时辰, 邵良宸跟着皇帝一路步行,一忽儿左拐一忽儿右拐, 走不多时, 来到了一所宅院跟前。这宅院正门只有两扇,看上去是个不过两三进的小宅子。邵良宸抬头看看, 门上没有挂牌匾。
  皇帝没有差遣他,自己上前扣了扣门,邵良宸见了才想起自己真没眼力见儿。
  院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里头, 一见皇帝赶忙躬了躬身,惊诧道:“哟,爷怎么自己就来了,连个人都不带?”
  “什么眼神儿,我旁边这位不是人呐?”皇帝说着已经自顾自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那家仆这才留意到邵良宸,赶忙躬身作揖:“您看看小人这眼神,真是,大人可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一吐口就是老大一串客气话。
  邵良宸知道这人一定清楚皇帝的身份, 知道皇上跟前的人都惹不起, 才会如此惶恐客套,当下温和应了两声“无妨”,便进门跟上了皇帝。
  家仆也很快关上门跟过来, 皇帝边走边问:“夫人呢?”
  “夫人已睡下了,奴婢这便差人去请。”
  “不必了,叫她睡吧,把小少爷抱来厅里就成了。”
  “是。”
  家仆快步头前离去,很快另外过来了仆人打着灯笼引路,皇帝回头问邵良宸:“可听出了点眉目?”
  “是……有一点。”邵良宸其实已经很有些瞠目结舌。“夫人”并不奇怪,可“小少爷”……
  他们已来到前厅跟前,皇帝就着风灯光芒看着他笑道:“你果然机灵,这便猜着了些。嗯,还不光是机灵,该说你有见识才对,因为常人见到这景况总会觉得不可置信,才会猜不出内情。”
  邵良宸其实也觉得很不可置信,前世看过不少人分析,正德皇帝似乎有过不少女人,可是一直活到三十一岁也没有子嗣,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连嫔妃怀孕的消息都不曾传出过一回,与那些生过孩子只是没养活的皇帝全然不同,看上去只能解释为正德皇帝天生不育。
  不过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皇帝大婚后没过一两年就搬出了紫禁城住到豹房,将一众有品级的后妃都干撂在了后宫里,之后再宠幸过的女人就再没一个有正经嫔妃的身份,而且他还曾公然废除了不少六局一司的值差,让那些宫廷官吏不再能监督和记录他的日常生活,于是他宠幸了哪些女人,这些女人有没有怀过孕,有没有堕过胎,甚至有没有生出过孩子,都没有了专门的人去监督,完全成了笔糊涂账。
  于是就有人推测,正德皇帝其实是生过孩子的,只不过依他那种极度追求自由的个性,不想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去做紫禁城里的囚犯,因此隐瞒下了孩子的存在,把孩子留在了民间。
  这一点从邵良宸亲见的豹房管理机制推测,是可能行得通的。豹房就像个寻常的大户人家宅院,宫规神马的在这里都不能施行,闲杂人等出入都很频繁,甚至还出过有当值的太监把自己的男性亲戚领进豹房过夜“见世面”的荒唐事,若说皇帝在这里宠幸过的女人怀了孕,生了孩子,想要瞒下外人几乎没什么难度。
  但邵良宸从前还是没有相信过那种推测。皇帝生了孩子会留在民间?那他打算让谁继承江山呢?有人说之所以在正德朝短短十多年间就发生了两次藩王叛乱,根源就在于皇帝没有子嗣,国本不稳,藩王才容易生异心。
  皇上有了儿子却不叫人知道,这对他自己有啥好处啊?随便想想就全都是坏处好不好?以后真要有人把他谋害了,连个能替他报仇的人都没有啊!
  可现在看来,好像再如何不合道理,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邵良宸都不禁怀疑:我穿的到底是不是个正经正史?总不会是个看似正史、其实是瞎编的小说吧?
  他带着满腹疑问跟随皇帝进了正厅,皇帝很随意地走到堂前正座落座,很快有下人上了茶,随后一个乳母模样的人就抱了个男孩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仆妇。孩子两岁上下的样子,穿着鹅黄色福字团花的软缎裤褂,剃着这时候小孩很常见的茶壶盖儿头,看样子是已经睡了被强行抱来,扭动着在乳母怀里哼哼唧唧表达不满。
  “唉,喜儿乖,不哭不哭哈。”正德皇帝笑呵呵地起身迎过去,直接将男孩抱了过来。
  喜儿?皇上应该没听过白毛女吧……
  皇帝逗弄着孩子,抱孩子的动作竟然还很娴熟。他转过脸对邵良宸道:“猜得到‘喜儿’这名字怎么来的么?”
  邵良宸稍一闪念便明白过来,不禁啼笑皆非:“听您这一说,倒好像这孩子跟您平辈儿了呢。”
  正德皇帝生性好武,没事常叫人在豹房内与他演练兵法,还曾正正经经地下了诏书,给自己封了个“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号,他是“朱寿”,他儿子是“朱喜”,取“福禄寿喜”之意。
  皇帝哈哈大笑:“说你机灵果然没错!”
  男孩看见了他似乎就没那么不高兴了,被他抱在手里一举一举地逗了几下,还咯咯地笑了,口齿不清地叫着:“爹爹,爹爹。”
  在邵良宸听来,怎么听都更像是“爷爷”。这倒好,当爹的想跟儿子平辈,儿子反倒多拉开了一辈儿。
  “你们都下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说。”皇帝向乳母等人吩咐。
  乳母苦笑道:“不瞒爷您说,方才过来得匆忙,还未给小少爷把尿,一会儿可别尿您身上。”
  皇帝一听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便干脆将孩子递回给了她:“罢了,他也困了,你还是哄他去睡吧。”
  乳母答应了抱着孩子与下人们退下去,男孩却又舍不得离开爹爹,一路哭叫着“爷爷”被抱走了。皇帝目送他们出去,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寥落。
  邵良宸在一旁看得很有些心酸,这位九五之尊也是位父亲,对普通人的天伦之乐也会有所想往,可惜,短短十年后他就过世了,他的孩子也不知能否顺利养大。反正将来当了皇帝的一定不是这个“喜儿”。
  “坐吧,不必拘束。”皇帝坐回到正座上。
  邵良宸谢过之后挨在下首的交椅边上坐了。
  皇帝略略露出苦笑:“是不是觉得,我这行径荒唐至极?还是说,其实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个荒唐至极的主儿,所以你都见怪不怪了?”
  邵良宸摇摇头:“您的行止是没那么循规蹈矩,可也不是不可理解。”
  “如此说,你竟是可以理解的了?”皇帝叹了口气,“我若是对你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做皇帝,这五年多以来做皇帝简直做得腻烦死了,你也信么?”
  “我信。”身在特殊环境,听皇帝自己也改了自称,邵良宸也不再拘泥君臣敬语,“做皇帝本来就不是什么美差,每天为那么多大事小情劳心费力不说,还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被一大群人管着,动不动就要听他们聒噪,您要真心爱做才奇怪呢。”
  皇帝似有些意外:“你倒比我想得还明白。这位子我不爱坐,可爱坐的人多着呢,你信不信,我若是向外稍稍吐露一丁点让位的意思,立马便会天下大乱?”
  “那是一定。”
  皇帝看出他话只说了半截:“怎么,我连这么私密的事都叫你知道了,你在我面前还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