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孙景文再问:“那您知道还有谁清楚她的下落不?”
  夏奶奶又遮起耳朵问:“你说什么?”
  得了,看这意思问也问不出什么,孙景文干脆摆摆手走了,只听夏奶奶还在身后唠叨:“知道老人家耳背,说话还不大点声。”
  待他们都走了,夏奶奶重又摇起纺车,哂笑着低声自语:“獐头鼠目,连我这半瞎儿都看得出不是个好东西!”
  第18章 仓促备嫁
  “你们四个都是原先近身伺候过人的?那好,夫人那边就暂且由你们伺候,若是做得好,将来就升你们做一等丫鬟,月钱翻倍。”
  四个站立堂下的少女都露出喜色,一同福身应“是”。
  待她们下去了,站在一旁的赵妈妈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您,您这事儿……唉,办得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赵妈妈年近五旬,黑脸堂,身形微胖,穿绸裹缎的好似个地主婆。她是管家赵有善之妻,一直负责管理着东莞侯府的女下人们,于府中权柄甚重,在主人面前说起话来,就比寻常下人多了许多底气。
  邵良宸何尝不知自己这事儿办得草率?先前半点征兆未露,一天回家忽然就宣布自己要娶妻了,还在次日便将未来夫人接进了府邸,却连夫人的身份来历都不明说。
  堂堂的一位侯爷,竟似随手从街上捡来个穷丫头就准备拜堂成亲了。若非他早在开府之时就严令禁止府中下人拿他的事出去嚼舌根,这两天下来,他这点事非得成了京城头号新闻不可。
  看来还是得给她编个来历,至少总要对外人有个像样的说法才好。
  好就好在,他上无长辈,下无小辈,朋友也不多,想娶媳妇无需去过问谁的意见,这些下人们如何看待,他都不必管,只需保证他们能替自己照顾好何菁就是了。
  邵良宸正色嘱咐:“赵妈妈你也看见了,菁菁她出身是不高,但不论她出身如何,都是我亲自挑来的妻子,所以,你多费点心,好好照应她,别叫那眼皮子浅的下人们欺负她。”
  “您放心就是。”赵妈妈的回应很有些不情不愿。
  人常会有种微妙心态,平日屈居人下甚至受人欺压都能安之若素,却唯独看不得原本不及自己的人一举越过自己,飞上枝头。眼下的赵妈妈与许多侯府下人都是这般心态。
  那野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侯爷从来不近女色,连丫鬟都不叫近身,竟被个这等来历不明的小狐狸精迷惑了去,别说往日总惦记着爬主子床的俏丫鬟们不服气,连赵妈妈也很看不过眼,巴不得侯爷立马对那丫头生了厌,赶其出门才好呢。
  邵良宸从没为打理家事费过心,料想有自己震着下人总也不敢有何过分之举,感觉得出她不服也没去理睬,听她应了就出门而去。
  昨天何菁姐弟被接来后,暂且安置在了东边的跨院里,邵良宸怕他们在自己面前拘束,当日就没多在那边停留,只叫下人为他们备好一应生活用品,让他们先自行熟悉环境。
  进了东莞侯府,何菁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出自己是榜上大款了。从前做绣娘也见识过好几家富贵府邸,但还没有一家能与这里相比的,这宽阔平整的大院子,描金彩绘的房屋,齐整名贵的乌木家具,华丽精致的摆设器具,全都是前所未见。
  吃穿用度还另说,彼时穷人与富人生活质量的差异,其实在洗漱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这时的男人女人都留着长发,又没有推广洗涤用品,澡豆香胰子之类都是奢侈品,穷人很难得好好洗一次头,头发脏了痒了就拿篦子篦,既除头屑除油泥又能除虱子。
  至于洗澡,乡下人尚可在夏天去水塘里泡泡,城里穷人只能在家端盆水擦抹擦抹。街上倒是有收钱供人洗浴的“混堂”,但钱多钱少姑且不论,那地方何菁去见识过,这年头没有自来水管,混堂里一大池子水泡着几十个人,那水完全就是泥汤颜色,也不知几天才换上一回,里面怕是各样泥垢寄生虫微生物一应俱全,沾一沾说不定都能染上杨梅疮。若听说哪天混堂换水了,次日又肯定爆满,里面人挨人人挤人,转个身都要与人肉贴肉,一样可能染上杨梅疮。
  所以,何菁这辈子自从个子长大、不能再在洗衣盆里洗澡之后,十来年都没能好好洗过一次澡,头发也只能拿热水冲冲,与上辈子相比,简直过得就是非人的日子。
  当晚坐靠在黄梨木的大浴桶里,热水一直泡到脖颈,脸被暖暖的蒸汽熏着,她终于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化成人了。单是冲着这一点,她也决心要做个贤良淑惠的好媳妇,报答那位好心大款。
  夜间睡在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看着身周层层叠叠的锦绣帐子,她都不禁肝儿颤:一个身份见不得光的锦衣卫探子,难道还能有许多机会贪污受贿?将来总不会也有个探子安插到他家里来,叫他也像梁宏那样被抄家吧……
  当然这只是胡思乱想,他是御前红人,皇帝手指缝随便漏点好东西给他,想必就能如此富贵。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下人还为她送来了两大托盘的衣裳与首饰。等转过天来,何菁挑了身胭脂色遍地缠枝梅花的织锦缎交领长袄并一条黑缎双膝拦刺绣百褶裙穿上,为自己绾了个堕马髻,端了那托盘首饰,坐在大铜镜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插到头上试戴。
  颤巍巍的珠花,比张开的巴掌还大一圈的累丝金凤,比手指还粗的嵌玉赤金镯子,比拇指肚还大的猫眼石、红蓝宝石……简直晃花了人眼。真是腐败啊!倒退回两天去,何菁绝想不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过上这等腐朽的生活。
  望着镜子里那个珠环翠绕的女人,怎么都觉得不像自己。
  房门敞开着,邵良宸迈步而入,何菁余光看见人影,忙起身站起,迅速将头上首饰摘了好几件。
  邵良宸驻足在落地罩边,望着她笑道:“摘什么?都是给你的,戴着不挺好的么?”
  何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过是试一试,平日哪有人会戴这么多的?像个傻婆子似的。”
  “那倒也是,”邵良宸抬手指了一下她头上仅余的一支蝶恋花点翠攒珠小金钗,“还是这般素素净净的好看。”
  何菁扶了扶金钗,见他打量自己,就朝他走近两步,壮着胆子问他:“我穿成这样,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邵良宸有些奇怪,这算是“妆罢低声问夫婿”么?
  何菁却并不满意他这回答,又问:“没有比昨日的打扮好看很多吗?”今天两个打水的仆妇看见她换了衣裳,都大为惊艳了一番呢。
  邵良宸又失笑出来:“昨日的也好看啊。人好看,就穿什么都好看,只有人长得丑的,才需要靠衣装呢。”
  他说得十分由衷恳切,一点嘴甜讨巧的意思都没,何菁终于听得满意了,又不禁嘀咕:我这个反应,是不是太不古人了?古代姑娘就是装也该装得羞涩些,哪有跟未婚夫婿这般不分里外的?
  邵良宸面上含笑,心口却在发酸: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变,穿了身新衣裳就总想听人夸夸好看,在这边,想必她已有许多年都未穿过新衣裳了吧?
  他走过去信手翻了两下桌上的首饰:“这座宅子是从前抄没的罪臣府邸,首饰都是从前皇上赏赐里带的,就说是留给我将来的新夫人用,一直搁着,这金的银的都乌了,回头打些新的来。那几件衣裳是昨日才叫他们去成衣铺买的,库里还存着不少锦缎料子,过两天便能给你做出合身的衣裳来了。”
  昨日确实有下人来为她量了尺寸,何菁听他语气似有歉意,忙道:“那都不忙,这些已经都很好了。我是个穷苦出身,若非有你,哪有机会享受这些好东西?”
  邵良宸看得出来,她毕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古代穷丫头,不至于像个头回进城的乡下丫头那般一惊一乍。真要相比见识,她其实比后宅长大的小姐们眼界广得多,又有前世的心理年龄与气质垫底,不必刻意装也可做到娴静端庄,落落大方,比闺秀出身的高门正室也差不了哪儿去。
  这样才好,他是觉得她怎样都好,可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跟前,若是外人都瞧不起她,连下人们都糊弄生事,毕竟麻烦。所以还是需要她自己能撑得起门面。
  “云儿呢?”他问。
  “跟着小五出去玩了。”
  昨日初见面时,何云在邵良宸面前表现得很是礼敬规矩,还红着脸称他“姐夫”,倒比何菁这个待嫁新娘还要腼腆。
  毕竟年纪还小,私下里虽然对新姐夫尚有些提防和抵触,到了新地方却还是玩性很大,今日一早说要随武德去宅子到处逛逛,这已去了好一阵,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想不想也随我到处逛逛?”邵良宸问。
  “嗯。”何菁点了头,随他走出房门。
  尚未走出跨院门口,邵良宸见她始终错后一点跟着,问道:“为何要跟在后面?”
  何菁觉得奇怪:“依着规矩,我不就是该与你错后半步的么?”
  “以后在我面前,那些规矩都不必管。”邵良宸携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隔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又与她携手而行,邵良宸心间澎湃得厉害。当年为何总有恁多的架可吵呢?明明没甚大事,明明互相都有真情,明明曾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好好相处……就像现在一样。
  他不知不觉就将手握得很紧,手心也渗出了汗,就像随时害怕着她会跑掉似的。
  第19章 隔世初吻
  何菁被他紧紧抓着手,倒不觉疼痛,只是奇怪他这珍重万分的情绪从何而来。他们之前才见过那么寥寥几面,她难以想象得出,只凭这点经历,他能有多爱她。
  周围时有下人经过,看见他们都纷纷驻足施礼。何菁与他携手前行,还被这些人注目,就难免脸上发热——毕竟十九年了,心态已经受了古人许多影响,再不像从前,大街上都敢亲嘴的。
  邵良宸走了一阵,方平静说道:“我三年以前才受封,家里产业不多,只在城东有几顷庄田,也是从前罚没罪臣产业,再由皇上赐下来的。我无心打理,这两年一直由赵管家他们管着,将来都该交由你管,不过你也不急上手,到时若是懒得打理,就继续由着他们便是。”
  何菁一路听一路点头回应,刚来不足一天,她便有所体会,这座东莞侯府只有表面上看着像个大户人家,实则内部管理可谓是混乱散漫一团糟。昨日她刚到时,竟有几个小丫鬟大摇大摆地跑上门来看热闹,一点规矩都没,一看就是主人平日过于疏懒所致。
  这也难怪,他一年倒有多半年不在家,又是个单身男子,哪有管家的闲情?
  以后若是他真放手让她去管,就得把这个家好好调理一遍。管家婆她没做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比高考更难,学起来也就是了。
  邵良宸心里满满都是难得的适意畅快,边走边闲闲地问她:“方才没有四个丫鬟来你那报到么?”
  “有呢,我记了她们的名字,说这里暂没什么事要她们做,就叫她们回去了。”
  “嗯,我也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必定不惯叫人伺候。我也不喜欢总有外人围在身边,不过以后诸如洗衣烹茶这类活计还是都该分配给她们去做,你不要再亲力亲为了。”
  “嗯,我记着了。”
  “婚事我已分配了人去操办着,依我的意思,趁着我这阵子没有差事需要外出,还是及早办了为好。下月初二就是吉日,就定在那天如何?”
  下月初二就是八天之后,还真是够及早的了,何菁按捺下隐隐的心慌,点头道:“我听你安排就是。”
  邵良宸看看她:“以后在我跟前,不必这般唯唯诺诺,但凡有何想头,均可直说给我听,你是我求来的,又不是你主动高攀我,不要总在我面前矮着一头似的。”
  何菁笑得柔婉:“嗯,你待我好,我知道的。”
  好么?要真是好,他们就不会身在这里了。邵良宸心头甜蜜之中总会搀着酸涩。先前确实很算不得好,但愿以后的好足以弥补吧。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府邸后方的园子。东莞侯府的下人总数就不太够,又没有得力的管束,各样细处都难免简慢。这片园子本该是个规整漂亮的花园,如今却是花没人载,树没人剪,时值秋日,连遍地的落叶都没人扫,半青半黄的蒿草生了一尺多高,杂着各样野花野菜,整个就像个废弃的野园子,令何菁一见之下,倒想起了鲁迅先生的百草园。
  她侧头看看邵良宸,他一脸平静坦然,显然并没觉得家里有座这么邋遢的园子有何丢人。
  何菁不禁暗笑,她一直觉得,男人在有些无伤大雅的方面粗心一点,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更显得感性可爱,就像影视剧里那些智商超高、情商超低的角色都有着很高的人气。像他这样,正经差事做得出色漂亮,人也不邋遢,就挺好了,不就是懒得管家么?以后自己帮他管就是了。
  其实,园子野有野的韵致,一弯清溪携着黄的红的许多落叶流淌而过,前方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顶着满树金黄,有风吹过便飞落黄叶片片,萧索之中透着华美。
  过了一座石桥,邵良宸慢下脚步问她:“你可有何话想要问我的?”
  她的经历没多少可说,除了与安化王府的那段纠葛不方便说之外,其余的三两句话就说完了,他就不同了,何菁当然有很多话想问他,最想问的莫过于“你跟皇上到底是何关系”,以及“你性取向是不是正常”,不过她还没脑抽,想了想问道:“你会经常不在家么?”
  “从前是经常不在,不过那也不都是因为差事,主要还是这个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以后我会争取时常在家的。”
  她忙摆手:“我不是这意思,可别为了我耽误你的差事。”
  邵良宸微露苦笑:“我的差事常常都要出生入死,就拿梁宏府上这一桩来说,若是被他体察到我是去栽赃他的,要害他抄家灭门,他能容我活着出门么?所以,你还有心鼓励我多多办差,就不怕我哪日出了事,害你成了小寡妇?”
  何菁往日所见,古人个个都很迷信,连开剪子裁衣裳都要翻黄历,像他这样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的还是头回见到,她暗觉惊奇,怔了怔道:“那……难道想少做,便可少做的么?”
  邵良宸松开她的手,踱开两步:“至少可以吊儿郎当一点,不那么上进,大不了将来在皇上面前失宠些,得的赏赐少些,害你少穿几件新衣裳,少戴几件金首饰。”
  “那好那好,”何菁笑得很狗腿,“那你就少做些,这种生死难料的差事,若能干脆不做了才好呢。”
  邵良宸失笑:“这话可不能传出去,若被皇上听说你来撺掇他最得力的锦衣密探撂手不干,他定会记恨上你。”
  她担忧他的安危,不是因为怕做寡妇,更不是出于什么爱意,她只是单纯觉得他是个好人,觉得好人就该有好报,该远离厄难,这是她的善意,邵良宸都明白,他不指望这么快就能被她爱上,甚至这辈子都不被她爱上也没什么,他只想尽自己的责。
  不过,察觉到她的善意,他倒是愈发地喜欢她了。单单是这么面对面地望着她,就觉得心间幸福满溢,知足得不得了。
  纵是何菁的脸皮远比寻常古代女子剽悍,也有点受不住他这般灼热的目光注视,他这都不是柔情似水,该叫柔情似瀑布了。
  她不自在地转开眸光,心里十分不解:我有那么好么,才短短这点日子,就叫他爱成了这样?古人的爱情观真是令人难以索解。
  又是一阵风,黄叶飘飞,正巧落了一片在她头顶。邵良宸伸出手,为她拂下去。
  她新洗的头发柔软光滑,触感舒适,他的手触在她的发顶,目光对上她的眸子,胸中一阵心摇神驰,索性手掌抚到她的脑后,欠身朝她的脸缓缓压了过去。
  她并没爱上他,会不会不喜欢?心里有些忐忑,却又禁不住近在眼前的巨大诱惑,一寸寸接近她的唇,感觉到她并没发力反抗,他受了鼓舞,终于实实地吻了上去。
  两具身体都与前世不同,这个吻也寻不到什么旧时印象,不过没关系,她就是她,他还是万分沉迷,完完全全迷醉在她柔嫩软糯的双唇之间,仿佛在享受一个甜美至极的美梦。
  良久,他才放开了手。
  对何菁而言,只是初时见他要来吻她时心里尚有几分紧张,等到真的四唇相接,她反倒毫无感觉,还很闲在地心想:原来古人也懂得接吻时闭上眼睛……唔,也懂得用上舌头,都与现代是一样一样的啊!
  等到被放开,她便觉得自己是圆满完成了一项领导交付的任务。
  看着她木偶一般的呆样,邵良宸又忍不住笑了:“还有没有别的要问我?”